【俞亮时光】黑白之彩（7）
Chapter 7
经友好协商，双方各退一步，先写十页题。
四年级的《黄冈小状元》，翻开书是密密麻麻的奥数题，时光一个头两个大。夕阳都快落了山，他还被迫在这里上晚班，时光咬着铅笔杆，一张小脸皱得苦巴巴。俞亮则是正襟危坐，不时翻看他手里的琴谱。房间里静得出奇，而一安静下来，时光就想弄出点什么声音。
橡皮在桌上滚了四五圈，铅笔盒在地上掉了七八次。直到俞亮抬起头，两只眼睛如探头般盯着他，多动症儿童才乖乖噤了声。可才不过三分钟，时光又瓮声瓮气地开口。
“烧水沏茶时，洗水壶要用1分钟，烧开水要用10分钟……”
“什么？”俞亮不解，对面却仍在继续。
“洗茶壶要用2分钟，洗茶杯要用2分钟，拿茶叶要1分钟……怎么这么麻烦啊？俞亮，这要是你，想要早点喝上茶，会怎么安排啊？”
俞亮方才还不太明白，一低头，看到桌面上摊开的第三十六页，题头处《统筹规划》四个大字，便也明白了过来。时光还自作聪明地捂着他的题，不给对面人看。俞亮识破了他的小伎俩，不去作答。
“真麻烦，要是我就不洗水壶，茶杯茶壶都不洗了，用凉水泡茶，一分钟搞定嘛……俞亮，你那是什么表情啊？”
怎么会有这样无耻的解题方法？俞亮简直快要震惊。他想反驳，可一时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。
即便有江雪明和刘老师的“铁令”在前，还在俞亮这个人型监视器的包围之下。事实证明，多动症儿童也是在没什么做数学题的耐心。他扳着手指头算了几道加减乘除，就实在坐不住了。
“俞亮，我刚才就是开玩笑的，我真不是那个意思……你大人有大量，你就放我一马吧。”
“小俞老师，我这都做了三四五六七八页了，你看成吗？”
他特地放软了一点声音，拖着长长的调子。虽然原因不明，但时光能懵懂感觉出，俞亮还是挺吃这套的。方才他就是靠这个，让铁面无私的小俞老师后退一步，把一整本的练习量削减成了十页。俞亮一直没有吭声，时光抬头一看，对面正低着头，眼角直勾勾地盯着课桌上的棋盘。
“这是你……”
“是我是我，我错了，我马上就把它擦了。”还以为他的三好学生综合征又要发作，趁着矛头没有直指他乱涂乱画的不良行径，时光连忙滑跪。还不情不愿地又写了两道验算题，字迹歪歪扭扭，俞亮扫了一眼，错得惨不忍睹。
他很马虎，十道加减法里有八道算错了数，乘法进位乱七八糟，掰着手指也搞不明白笼子里有几只鸡和几只兔。可要如他所讲，课桌角上的死活题是他的手笔……
《天下围棋》本期第二十七页右下角的死活题，答案在下周发行的下一期。难度不小，俞亮苦苦思索了许久也不得要领。而此刻，答案就在课桌右上角模糊的铅笔印里。
坐不了三分钟冷板凳，加减乘除都要苦思冥想许久的时光，上课不听讲时用来自我消遣的方法竟然是下围棋。
简直不可思议。
“你下围棋很厉害吗？”
对面的时光还在抓耳挠腮地做数学题，正琢磨着一整页的选择题究竟是都蒙B还是都蒙C。冷不丁听见俞亮的话，时光茫然点点头。
“还行吧，不过我小舅舅更厉害，我跟他学过一点。”男孩困得不行，一边说话一边打哈欠，“俞亮，都这么晚了，你还不回家，你爸妈不会担心吗？”
“没关系……”俞亮摇摇头，可话到一半，他猛然想起早上母亲说过，今天方绪会接他回家。
“怎么了？”
见他露色迟疑，时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，凑上前疑惑问道。而同一时刻，他听见俞亮口袋里传来的微弱的振动声——是手机，最新款的诺基亚。
“哇哇哇，手机？！！俞亮，你竟然有手机！这个是不是可以玩数码暴龙，你试过吗，你……唔唔唔……”
情急之下，俞亮抬手捂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嘴巴，然后接通电话。
“小亮，你在哪儿呢？！我看这校门口都没人了！”
俞亮胸口的巨石缓缓落下。是师兄，真是对不起他。
“我在……方园小学。”
“啊？”
离开教室时，天色已经黑透了。几日以来坏事做尽的俞亮跑得飞快，时光跟在他后面，空空的大书包里面四驱车一掂一掂。
“不是，俞亮，你慢点儿！”
奔跑的速度也止不住他喋喋不休的嘴，时光歪头看着俞亮，男孩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看。
“不至于吧，你从来都没有逃过学旷过课晚回过家吗？哎呀好吧，你是为了给我送书包才这样的。你爸会打你吗？要不要我给你求情啊……不过你也是，你为什么非得堵着我写作业啊？俞亮，你可真有意思，每次见我都是这样，不是非得教我弹钢琴，就是要我写作业……你是不是诚心想找我茬啊？还是为了和我呆一块儿，随便找的理由啊？不是我说，你这理由也真是有够烂的……”
“我不是！”
一直不声不响的俞亮猛地一喊，把时光吓了一跳。不知道是不是黑暗中的错觉，他总觉得俞亮的眼眶红红的，像是要哭了一般。俞亮放缓了脚步，时光也跟着停下来。摸摸大书包的侧面口袋，翻了半天也没找出一张纸巾。
“哎，你别，你别哭啊。真没事儿的，要是你……你爸实在生气，那他揍我就好了！”时光脖子一横，像是只勇敢的小公鸡，他看看一旁的俞亮，眼眶红红，眼睛里亮亮闪闪。这幅样子看起来可实在不像个男子汉。
“没事儿的，我和你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啦，我是你这边的。”小男子汉时光踮起脚，拍拍俞亮的肩膀。可他的小伙伴好像并没有被安慰到。俞亮蜷着身子，用手捂住嘴巴，剧烈咳嗽不停。
跑步时不应该说话的，他被风呛到了。
方绪赶到方圆附小的时候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校门口路灯下两个紧紧抱在一起的小朋友。更准确地说，是自己的小师弟蹲在地上，身后跟了个不认识的小男孩，穿着亮黄色的短袖，肉乎乎的小胳膊环抱着俞亮，整个人的重量都靠在他的身上。
“……小亮？”
他有点不敢确认了，而那个陌生的小男孩听闻声音，像个受了惊的兔子拔腿就要跑，紧接着又被俞亮猛地拉住。
“让我师兄送你回去吧。”俞亮垂下头，声音也跟着弱了下来。
“今天……很抱歉。”
不过顺路送一个小孩，举手之劳，方绪没有不应的道理，问了个地址，就顺理成章地做了代驾司机。小朋友大概之前没怎么坐过小轿车，一路上兴奋得不行。方绪还连续提醒了好几次不要把头探向窗外，他才好不容易安静下来。
透过后视镜向后看，一静一动，两个小孩形成鲜明对比——俞亮一直低着头，看起来情绪不太高。可明明是他主动相邀人家上车的。方绪摇摇头，心想小孩的事他可不跟着掺和，可自己这个小师弟，也真是奇也怪哉。
场子冷了，自然要他这个代驾司机找话题。方绪叔叔竭力友善，在脑海内寻找话题。
“小朋友，你是小亮的朋友吗？你叫什么啊？”
“我叫时光。”时光乖乖回答。
方绪回想了一下，好像没在各种音乐比赛中听到或看到过这个名字，难不成是哪里还没被发现的异才？倒是也听说过，方园小学有合唱团和管弦乐队，实力还算不错。
“啊，时光啊。”想到这一层，方绪就顺理成章继续问了：“你是学什么乐器的？钢琴？”
“师兄！”俞亮不满道。
”我不会啦。“好在时光并不在意，也猜不到他们“艺术家”九曲回肠的小心思。汽车停在十字路口的红灯前，时光打量着小轿车的后视镜。若有所思，又凑前一点。
“叔叔……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？”
彼时方绪还在意着“比起叔叔应该叫哥哥”这样无足轻重的细节，可紧接着时光更是语出惊人。
“啊，我好像知道了……你是……”
“你是那天在少年宫，给白川老师伴奏的那个！我看到了，你还求了白川老师很久，他才……”
他的话如平地惊雷，红灯转绿，方绪一慌，错把刹车当油门猛地踩下，身后车群疯狂在按喇叭。
“说，说什么呢！不许胡说！”他做贼心虚般地四下探头，俞亮默默扶额，时光完全摸不着头脑。
“我又没有乱说！”时光明显不满，“不过叔叔，你是俞亮的师兄，你又管白川老师叫师兄，我是白川老师的学生，那我和俞亮……”
时光掰着手指算了半天，也没算出个所以然。
“时光小朋友，你和小亮是怎么认识的？”
方绪想换个话题，可这回时光没有接他的话。他敲敲车窗，兴奋道。
“到啦！叔叔再见！俞亮再见！”
车门关了，俞亮贴在车窗上，看时光飞快跑进亮着昏黄灯光的小院中。院子里有一大片葡萄架，黄色维尼小短袖和史努比书包也很快没入葡萄藤后。
“小亮，小亮？”
师兄叫了他半天，俞亮才回了头。车内灯昏暗，低着头的小俞亮感觉到来自师兄的玩味目光，不免
耳根有些发热。
“师兄，我……抱歉。”
好在方绪也不在意，哈哈一笑。小孩子嘛，交两个朋友总是好的。那孩子要是白川的学生，看来他送小亮去少年宫的琴房，还真是送对了。方绪知道，小亮在学校里一直没什么朋友，和音乐世家里年纪相仿的孩子也玩不太来。他比同龄小孩要沉稳，又是少年天才，那些凭借“家学渊源”考进附小的孩子，或多或少都在父母口中受过俞亮的支配，作为“别人家的小孩”，他能和别人做朋友才怪。
可这个时光……
“师兄的学生……时光……这个名字我好像从来没听师兄提起过。”方绪琢磨了一会儿，也没什么头绪。方绪拐个弯，驶出送别时光的花园路时，身后沉默许久的小师弟突然开了口。
“他唱歌跑调的。”
“什么？”方绪没听懂。
“没什么……”俞亮摊开手心，窗外路灯昏暗的光穿过他的指缝。他手指的挫伤早就好得差不多，指根处还剩下点纱布勒出的红痕，小熊创可贴却早已消失不见。
时光早就离开了，可他的话还在自己耳朵里打转。
“俞亮，你是不是为了和我一起玩，才选了这么一箩筐的烂借口呀？”
时光不在眼前，他无须佯装愤怒来维持体面。可俞亮想了一路，也找不出一个像样的理由。时光会吹叶笛，这可以算理由吗？师兄什么都没问，可俞亮知道，他心底也是在犯嘀咕的。
“行，小亮……提前告诉你，老师退出了附中的入学评委组。按他的意思，这两年他应该还是想要亲自带你。老师明天会去附小做个新生入学的讲座，之后可能每天就是你们父子上课了。”方绪看着后视镜里郁郁寡欢的小俞亮，他的小师弟，倒是鲜有这般不能掩盖情绪的时刻。
“还有，小亮。师兄拜托你，我师兄……白川老师那件事，麻烦你不要和老师讲。”
“啊？”搞不懂方绪的请求缘从何起，俞亮有些迷茫地抬头。
“我不会说的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方绪笑了，“我们各自有对方的一个秘密，这样很公平吧。”
晚归的事就这样被一笔揭过，俞亮谢过师兄。方绪自然不在意这些，不如说，他好像无意中发现了一个与从前全然不同的小师弟。是因为那个叫时光的孩子吗？一个钢琴小天才，一个唱歌跑调，倒是怪有意思的。
车拐了两个弯，穿过小巷口，马上就要到家了。路边照相馆的老板娘走出来关了灯，想必是要下班了。
“师兄，麻烦路边停一下车！”
俞亮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，他下了车，朝着家门口照相馆的方向一路小跑。明娴前两天拿着相机去洗了胶卷，今天特意叮嘱他，放学时记得取回来。
附小考试时弹琴的照片，开学式上和教授的合影，林林总总的，妈妈替他拍了好多。然而明娴不知道的是，属于俞亮的独家秘密，也掺在那卷胶卷里面。
是前日小公园的简陋舞台上，唱歌超级难听的，一朵皱皱巴巴的太阳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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